我的家乡澄城县，历史悠久，从北魏始建，县名已经沿用了1540年了。民间一般称它为徵县，澄县。这么多年，澄城县城的变化可谓沧海桑田。单说县城的规模，向南越过距城五里的阳庄村，延伸到了雷庄的郑家庄附近，扩展了约十多里；向东，县城崭新的职教中心建到了曾家庄，宏伟气派完工不久的城关中学跨过庄头村坐落到了越家庄的大地上；向西，横跨东西在西河沟上建起了一座大桥，使天堑变通途，昔日翻沟爬坡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的西河沟沿边的郊城堡村，如今只要骑个自行车，十几分钟即可抵达。

县城的扩张，还有点高调张扬，一改澄城人质朴的作风。熟悉省城西安环境的人都知道，西安火车站对面的那条著名的南北走向的解放大道，沿这条大道东西两边共辐射出八条巷子，于是名称从一路叫到八路。而澄城县城以中心街为中心，沿街两边的东西方向落成的巷道，已经从一路叫到了九路，超过了西安市的解放大道，这曾一时让人们津津乐道，传为佳话。放眼望去，县城四纵十橫城市道路框架已经形成；街道楼房鳞次栉比，新建的住宅小区也凸显高层；街头的绿化和供人们休闲娱乐的公园广场，以及流光溢彩的新光源电子广告……这一切，都使位于黄土高原上的古老县城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充满了现代气息。

人们常说 "灵魂安处是故乡"。作为长期在外工作和生活的我们这代人，外边的世界只是谋生路上的驿站，而根是深深地扎在家乡的这块热土上的，故土情怀常萦绕于心。多年来，每每思乡之情不能释怀时，为求心安，急返家乡，寻寻觅觅，总想找到小时候家的踪迹和感觉。然而眼下天翻地覆的城市改造，留存心间的老街老巷旧居早已旧貌换新颜，故园何在？于是失落和思念，时常浮上心头。县城诸多新变化，消失的家园，常常勾起我浓浓的乡愁。每每此时，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已逝去的，只有在照片和梦境中才能重现的家园，以及家园四周的一切。我出生成长的家园，那曾是我和父母、兄弟姐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那是我深深眷恋的地方。那时的街坊邻居，县城的老旧模样，土夯的老城墙，这一切都历历在目，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一    城墙东南角是仓厫

我的老家在澄城县城老城墙根下。我们村的位置是在县城南城墙下高处北边的一土埝上，因而叫北埝村，也曾叫过新盛村。这是个双边排列的村子，坐北朝南的一排村子背后连着南城墙，我家就在此间。我家窑洞背后连着南城墙根下的城壕，政府发给我家的土地证，明确写着北边界址为城壕。我家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凡连着城壕的住户都把城壕占为私有地，种上了黄花菜、洋姜、萝卜、葵花等。

民国时澄城县城示意图

从我记事起，县城的老城墙就是断壁残垣，断断连连的夯土城墙轮廓式地围了县城一周。城墙上已经裸露的黄土上长满了蒿草，任凭风吹雨打，似乎在倾诉着县城的沧桑。我们孩童时，曾从南、北、西三面爬上过几段互不衔接的城墙，这些墙体坍塌所剩已无多高，城墙顶上也不很宽阔了。我们玩耍时打土仗想挖动城墙上的土块是决不可能的，因为老城墙虽历经数百年了，但土质仍坚硬如铁，这些都得折服于老祖宗的施工质量呀。听老人讲，城墙高约2丈5尺，墙基宽1丈6尺，顶宽约9尺，城壕深1丈3尺，城墙周长约3里。资料记载老城墙建于北魏时期，明清都有过几次维修加固。

老城墙的四个城角是坚持到最后才消失的。这四个城角承载着古徵老城太多的记忆，也最具风采。在城墙的东南角内，有一个紧紧依托南城墙而建的庭院。这个庭院坐西朝东，虽自成一体，它还被一个较大的院子包围着，象个院中小城，包裹严实，平添了一层神秘色彩。这就是旧官府的仓廒，官家重地。据说，它叫常平仓，用以储备粮食，非常时期平抑市场粮价。原来旧官府也讲究调控市场。解放后县政府理所当然地接管了它。仓廒仍然是粮仓，包着它的大院子曾是县粮食局、粮站的旧址。

改革开放前，每年夏收和秋收后一段时间，特别是夏收后，这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收粮，热闹异常。粮仓门前披红结彩，标语高挂，并为交粮的粮农备有热水、饮食、防暑降温等一些接待设施。来交粮的农民也是人欢马叫，时常敲锣打鼓，以表示全心全意为国作贡献。

那时农民交售的粮食叫公购粮，是由公粮和购粮组成的。公粮是交农业税，购粮则是国家按照当年粮食价格，向农民收购的成品粮。以此作为国家为非农业人口提供口粮的国家的粮食储备。这公购粮交售当时是农村最大的政治任务。农民表面热情虽很高，但无庸讳言，也有基数测算过高，让一些群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家离仓廒太近了，我曾经以协助家人交粮为名到过粮仓小庭院，更高兴的是进入过储粮大仓窑，在小麦堆上翻跟斗。这仓房给人印象深刻，它是和南城墙粘在一起的，背靠着南城墙建有十个砖窑式的仓房。这种巧借城墙就兼具了防御和仓储功能的做法太巧妙了。靠南边仓房总长有三、四十多米，每仓宽约三、四米，进深约有七、八米，高在四米以上，这些都是印象的记忆，不能确定。坐北朝南一排的仓房只有四个，这个独立小庭院共列仓窑14孔，小庭院宽约十余米吧。后来听院子管理人讲，这仓廒依城墙而建，防火、防盗、防入侵，简单科学实甪。仓廒原是旧城的一个遗存，而今不复存在，成为记忆中的遗物了。

仓廒所在的巷子叫老爷庙巷，因为在这个巷子里早建有一座关帝老爷的庙宇，遂得其名。这个庙曾是县城较大的一座庙宇，香火旺盛，保留时间很长。关帝庙的旧址新中国成立之初曾是县府驻地，上世纪六十年代是县委机关所在，县人武部也曾在这里办公好长时间，后来被县印刷厂占用，听说至今还保留着老爷庙大殿的五间房。这个院子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往：1937年，朱德、任弼时率领八路军东渡黄河抗日，途经澄城时就是在老爷庙戏台的欢迎会上发表的讲话，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一致抗日。那时是由国民党政府出面接待的。

二   城墙东北角是文脉之地

城墙东北角里是古徵的文脉之地，坐落在东北一隅首先能看到的是城里的文庙即孔庙。我曾看到过一个资料，古澄城的县城虽不大，而城里的儒、释、道各种宗教的庵、观、寺、坛、庙、祠、院和耶稣教堂就有二十一处之多，遍布四郭。其中较为壮观和保留持续时间最长的有三座，文庙是其中之一，足见故乡的祖辈先人们是多么地尊孔崇儒。和文庙毗邻之东则是古城旧有的玉泉书院。书院本是旧时聚徒授课或研习学问的场所。玉泉书院是清乾隆年间官府设立的，院中曾建有讲堂，讲堂前后都建有厢房。清道光年间有知县倡导募银，又增修了房舍，书院面貌大为改观。玉泉书院当时在全县可谓首屈一指，影响较大。这是澄城崇德尚文、尊师重教的一个缩影。清末玉泉书院被官府改为高等小学堂。一九四零年，经历磨难的澄城中学便在玉泉书院的旧址上恢复了办学。

咸丰版县志关于县衙、文庙、书院的标示简图

咸丰版澄城县志，玉泉书院简图

一九六二年九月我到澄城中学上初中，这时的澄中既有初中部又有高中部，学校仍设在文庙的旧址处，不过这时文庙和旧时玉泉书院并成一体，成为了澄城中学教书育人的大院了。当我走进澄中那个校门口，感觉好像还有文庙棂醒门的遗存。文庙的大殿失去光彩而破旧沉闷，然而它毕竟还昂首站立在原地。只是在它的屋檐下不时冒出股股热气，它成了学生灶的大操作间了。

顺着原文庙大殿的后面遍踏学校大院，还能找到古有建筑物的遗存。比如，我一直关注的位于大殿东侧的读书室兼阅览室大房就是民国时期的老房子。大院成为澄城中学时，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断断续续还修建了六七栋新式教室。我入校时，全校已经可以容纳十四个班级了。整个学校大院书声琅琅，呈现蒸蒸日上之景象。我认为，澄城中学承接了原文庙和玉泉书院的祥瑞之气，禀受了古风良训，传承了敦厚淳朴的本色，锻造出了"日日新，又日新"的品质，使澄城中学成为了一颗至今仍旧璀璨耀眼的教育明星。

站立在原文庙和玉泉书院旧址合一大院的澄城中学，那时它的胸襟可谓宽广，它的东北角的围墙竟然包括了老城墙最东北角的顶角部分。曾雄峙的城墙，在这里却塌落成了大土块和带状的遗迹。这些土块真如一具具骷髅，无人理会和怜悯。特别是东侧，学校用一道砖墙隔开，砖墙里是学校，砖墙外便是城墙之外了。不知学校什么时候开了窍，省去申请土地的过程和简化打扫、处理粪便的麻烦，在学校砖墙的中间开了一个门，门上挂上了牌子，墙外的城墙遗址地变成了男学生厕所。到了冬季，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顽劣的男生们把厕所进门口那点旧城墙地面，尿成了黄色厚厚的冰坡。他们还嘻笑打闹着，站在厕所门外集伙做"一尿尿到城墙外"的表演和比赛。真是有失斯文呀！

学校东北角的围墙北侧开了一个后门，出了这个门也就走出了城墙，到了北门外了。穿过北关村子前行一百多米就是县上的北大操场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澄中校内狭窄，把县北大操场作为学生上体育课的基地和课外体育活动的场所实在是明智之举。我在这里参加过学校的运动会，也为全县中学生运动会在此当过服务员；我还在这里观看了县上"全民运动会"各个运动项目的比赛。此生我仅有的田径知识就是从这里获得的。

同时，这个北大操场也是县上开大会的场所，作为中学生，我们在这里接受过现场的法制教育：澄中曾组织学生多次在这里参加县上公检法对罪犯的公捕公判会。有两次公判会至今让我记忆深刻，一次是对冯原贺家桥犯妇贺芝霞毒死丈夫的公决现场；另一次是枪毙禽兽教师姜建国。北大操场还是政权机关宣示权威的地方，这里曾多次召开号称万人大会，严厉惩治过政治运动的特定对象，杀鸡儆猴。这个大操场，当时还是县上头等重要活动的聚会地。最大的集会就是当年全县悼念毛主席逝世的会场就设在这里。

三   城墙西北角的旧县衙

城墙西北角是古县旧衙门。翻开史册，可以看到澄城县在现址上始建于北魏时期，尽管朝代更替，但县署都设在这古衙门旧址上。别以为这偏僻小县城的县署不起眼，却也曾有惊世骇俗之处：史载，天启七年（1627年）三月，陕西大旱，澄城知县张斗耀不顾饥民死活，仍然催逼赋税，敲骨吸髓地榨取民脂民膏。饥民王二聚集了数百个无法活命的农民起义，冲入县城杀死张斗耀，揭开了明末农民战争的序幕。王二起义后各地纷纷响应。后来王二被官兵剿杀，王二部下连合陕北农民王嘉胤、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继续战斗，最终以李自成为代表的农民义军攻入京师，明朝灭亡。哎呀，我的神！弄了大半辈子，现在才搞明白，中国历史上波澜壮阔的反抗压迫剝削，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的星星之火，竟起源于澄城县的王二！ 先有澄城农民冲进县署杀死知县，后有李自成大兵压境破皇城，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上，结束了二百多年的明王朝。咱这澄城"老哥"也有爆大冷门的时候！

古衙门之地1949年以后成了新政府的机关所在地。从西边走进老衙门的门洞，这个院子是公检法办公机构，以及监獄和公安县中队的驻地。故城墙西北角这个大夹角的旧城墙墙体保存还是比较完好，因为西侧的墙体作了县看守所的西围墙，不能不好。 "天下衙门朝南开"，和西边院子相连而单独朝南开门的东边院子，是县上的政权机关，先前叫县人民委员会，也叫过县革命委员会，后来都称县人民政府。这个东院从南进入走到最北边，里面就是靠着古老的北城墙。院子的主人借势在北墙体上箍筑了一排大概十多孔窑洞，这些窑洞高大、宽敞、向阳，而且威严。这都是县政府的头头脑脑办公和生活的地方。紧靠着窑洞，还为窑洞的主人们修了个厕所。厕所是在城墙墙体上钻了个洞子，又在北城墙外自城壕底起，用古城墙老砖砌上来，建成了一个厕所。走进这个厕所，有长约三、四米的洞子过道，等于你穿越了北城墙，当你方便时，那茅坑足有一丈多深。有次我偶然去到县政府办事，曾去过这个厕所。在厕所碰到两个学生蹲坑方便，他们嬉笑着在作"自由落体实验"，两人正为排出的粪便下落到茅坑底部，是用了六秒钟还是七秒钟而争辯不休。让人看了这一幕，在一笑之后，心里却泛起阵阵酸楚，这城墙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让人天天这样亵渎呀！这还不算，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老城墙处境更加没落，城墙倒下了，政府公务员的住宅楼起来了。现在再去寻找旧城墙，已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沉思，故城墙是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是历史发展不可替代的城市生命印记。县城的城墙修于何时，已经无可考证，但县史明确记载明代官员几次重修过城墙。城墙虽已失去防护的功能和价值，但它的历史价值和作用却是无法替代的，我们澄城新时代的干部，难道不如古时封建官员。这样的政治眼光和文化素养真的堪忧！

老城墙西北角里现今的政府机关办公地，在1963年秋季以前，有段时间曾是澄城小学所在地。那时因自然灾害等原因，国家遇到挫折极其困难，我当时在这所学校读高小。学校组织我们小学生去田野挖剌蕨等野生植物代替、补充粮食不足而自救；去十多里外遭灾乡村抢拾麦子帮助群众。我们小学生中有年令稍大点的学生，在学校学了邢燕子、董加耕、侯隽等知青典型，也踊跃申请回乡务农支援农业第一线了。那时的澄城小学是全县小学校的排头兵，设施较为完好、教师队伍素质高、气氛生动活泼，那时是澄城小学最辉煌灿烂的一段时期。我在这里虽只读了两年就升入初中，但它对我的成长影响至深。

四   城墙西南角的新市场和西湖

城墙西南角内有块开阔的场地，城里人叫它"新市场"，它就是这座县城的戏园子即露天剧场。进入新市场内，你会看到在空旷的场地上坐南朝北修了一个露天舞台。新市场东墙上被打通了一个门，和驻守在崔家巷的县剧团院子直接连了起来，方便了剧团的演出。这个露天剧场是县城里唯一的剧场，它不单供本县剧团演出，而且还接待外地和省级大剧团演出。我在这里就看过省戏曲研究院的碗碗腔《金碗钗》、眉户《两颗铃》《梁秋燕》，省同州梆子剧团的《破宁国》、《辕门斩子》，还看过省上周化邑魔术团的杂技表演。渭北黄土高原上荒僻的县城，夜幕降临，漆黑一片，万籁俱寂。而一旦有了戏曲演出，新市场就会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实际上那时新市场门口才点了一盏汽灯，舞台上方也只有四、五盏高高挂起的汽灯，但即便如此，舞台之上丝竹悠扬，鼓声咚咚，演员演唱如泣如诉，表演美仑美奂，这一切，都吸引了文化生活匮乏的群众。观众几乎场场爆满，有的人竟然在下午三、四点钟就搬凳子、垒砖头，为能抢占到看戏的好位置而早早到场。倘若来了省市大剧团演出，那西边的老城墙上，东边高高的围墙上准会爬满了人。观众将看戏视为文化大餐，竭尽全力投入其中。看戏时观众的神态也让人感动，根据台上剧情的变化，有的观众时而拉开衣服开怀大笑，时而唏嘘叹息，时而用衣袖抹着泪水…。而观众身后的空场地上则是一个商业小市场：有卖瓜果干果的，有卖油茶烧鸡的，还有风箱烧着炉子卖醪糟的…..当时一角钱可以买到三个油糕，五分钱可以买一碟炒凉粉。至今想起，似乎那新市场老刘家的炒凉粉还在我的脑海里冒着滋滋的油烟香味；辛引香家的醪糟鸡蛋还热气腾腾……

新市场有戏，县城就有了光亮，戏院子的喧闹也让县城有了生气。县城的人是看重戏曲演出的，当有新的剧目或外来剧团演出，就会通知邀请乡下的亲朋好友来城里看戏，如有运气还能看到配合演出放的烟花杆火。也有乡下的人自己徒步来城里看戏，当晚又步行返回，他们是看戏农事两不误。

老城墙角新市场这个地方，曾经是县城老居民们绕不开的一个话题，它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说它像个学校，教学的内容就是展示地方戏曲。托新市场的福，多少年来人们在这里欣赏了多部秦腔眉胡等戏曲，也就受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熏陶。那个年代，对于大批文化素养不高的民众来说，通过看戏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人们的文化和历史知识；看戏还是知风俗、正教化的绝佳途径。民众通过借鉴戏曲中的人物提高了辨别善恶是非、道德荣辱的能力，戏曲起到的教化的作用，也促使淳朴厚重的风俗传统得以继承。

新市场也是县城重要集会的又一个场所。1964年2月召开群众大会，省委书记赵守一就在此宣讲中央文件"二十三条"。新市场为传承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发扬澄城精神文明建设、和县城群众的文化娱乐活动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可叹的是，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新市场就被冷落了，随后就彻底消失了。自从新市场消亡之后，可以说澄城县城再无固定剧场。据说县上还建了一个室内剧场，却因资金问题，天天锁着门。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之风再度兴起了，老百姓仍然需要戏曲，有戏就得有固定的剧场呀！

而城墙西南角沿着西墙外不知从哪个朝代起就修了一座大水池，人称做西湖。西湖内附城墙之根，西和北两面用石条砌起两条高出地面足有三尺的池沿，以此将水围了起来，池南边留有出水口。当溢洪时，池水就会通过前方的深沟泄入县西河。在满是黄土覆盖的县城四周，自从有了西湖，水波潋滟，映照蓝天太阳之下，亮光闪闪，使干巴巴的县城有了点水的润色和柔情，也让人们有了个去处。城墙内外的居民在这里洗衣服，拉着家畜饮水，还有用桶等盛水家具在这里取水运走的，估计是为修建和生产之用。这个西湖是我们孩提时代的娱乐场，三九严寒，北风呼啸的隆冬，我们在这里做跌倒爬起来的滑冰运动，虽脱掉外衣也满身臭汗。有的跌伤也在所不辞，也有个别孩子骨伤了来年照样来。到了三伏盛夏，我们一群孩子更加快活，这里是玩水的游泳场。我们的游泳都是自发的"狗刨式"，也常因跳水、钻水，会喝一肚子的脏水，还有造成耳朵流浓得了中耳炎的。但这些都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兴趣，我们大都是背着家人出来玩水的，也曾被寻找来的家人提走衣裤，给你个难堪。那时我们玩水是"忘乎所以，不顾羞耻"的，不管湖边有多少人，也不避男女老少，都是裸体在湖岸上和水中串来穿去。我们连年都在西湖水中熬过酷暑，我一直玩到初中毕业，我清楚记得高三年级的玩伴张鹤翔当拿到录取到西安冶金学院的高考通知书后，还到西湖玩水以示庆贺呢。

我原以为西湖不过是一个蓄雨水的池子而已。后来弄清了一些原由，还不能那么小觑西湖。这西湖原本开始就是个景观建设，史载，清顺治十七年（1660），时任知县吴定在县城西郊低洼处凿池蓄水，形成一湖。这个湖内附城根，外用石砌，周围植桃栽柳，建有亭台，是城区的一风景区。同时代的一位叫路世龙的文人曾赋诗《小西湖咏》，"曲堤虹桥折折见，回廊桃花拂人面。三春桃柳报芳菲，柳暗桃明花似霰，槛栏曲直绕湖开，阁道廊通黄金台……"，可见当时的风景有多么秀美。建景观还不是唯一的目的，后来环湖筑台建廊，湖西南高筑魁楼，湖东南设有讲堂名曰"西湖书院，后来改为"水东书院"。这说明建景观还是为读书人打造一个优雅的学习环境，这便是更高层次的目的呀。清顺治五年（1648）又有知县在西门南侧开一水门，排放城内雨水，也曾通利于西湖蓄水泄洪入县西河。所以西湖有景区观赏的功能，还有文化建设和蓄水排洪的功能。后来，西湖泥污沉积，淤塞湖底，渐渐消逝，名存实亡，到了现在，原址不单夷为平地，连"西湖"这个名词也挂了！曾有几个发小玩伴聊起西湖，大家凑了句打油诗作结"古徵本无水，西湖成已往。欲望再有池，厚被睡梦想"。

五   城墙外的两宝

烘托陪伴城墙最精华的，就是城墙东门外的东寺宝塔和西门外的城隍庙的八卦神楼。我们村里人习惯叫东寺，后来知道它的大名就是精进寺。村里有老人也说能记得寺院朝南占地约十亩多，寺院建有大佛殿。这宝塔就是精进寺佛塔了。我家院子距宝塔直线距离最多也只百十来米，我也不知这宝塔福佑我们家多少代了。早上走出家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九级宝塔。它用高大雄伟的身姿为古城迎来第一缕阳光。天长日久我们村的人都能根据它和太阳位置的变化，判断和掌控自己生产生活的具体时间。夕阳斜照，塔身金光辉洒，远空明月浅挂，日月同辉。当宝塔送走古城最后一抹阳光，塔身遍染浅淡水墨时，成群结队的鸟儿盘旋在塔顶，唧唧喳喳，有鸟可能带哨，其中有更响亮更清脆的声音。如果有风吹过，宝塔四角的风铃叮铛响起，铃声和着鸟声成了美妙的音乐合唱曲。我们一群孩童经常聚集在塔下凝视这美妙的景观，以童心的理解猜想古塔的奥秘。我们曾经抬梯欲攀登而上，大家聊起李靖李天王手托的塔，长安慈恩寺安放经书的塔，白娘子被镇压的雷锋塔。这塔是神塔呀，在充满敬畏和恐惧之下，终未敢再行动。

及至年长遂对宝塔有了较多了解，它建于唐肃宗年间，距今已有1240多年的历史，北宋庆历七年（1047年）进行过维修，因此有了"唐塔宋韵"之谓。塔为方形九级楼阁式空心砖塔，和今西安的大雁塔有些相似。我以为和西安大雁塔相比，在我们的视觉中，精进寺塔更挺拔。可能因为参照物不同所致，大雁塔四周高楼多，精进寺塔周围原来几乎没有楼房。如果说大雁塔是威男，我们的宝塔则是秀女。它有高挑的身材，塔顶相轮的刹座为仰覆莲瓣形，这正像秀女头上高高挽起的发髻。在当今说它是超级模特的固化形象也不为过。

每当抬头看到宝塔，我就会联系起"剌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的诗句。我曾思索，这宝塔底座周长只有28米，边长7米，何以能支撑33.26的高塔，而且历经一千多年的风风雨雨、寒冰酷热，仍然岿然不动，巍峨高耸。后来的岁月里，我看到了一段文字资料这样叙说：1990年维修宝塔时，考古者发现宝塔底座，竟然全是由浇灌了米汁的灰土层层夯筑而成，密度之大，衔接之紧，令人惊叹。底部座用砖坚固异常，工匠尝试着用瓦刀劈开，竟连个棱角碎屑也未击落，砖的韧度和硬度可想而知。塔顶的铁制仰覆莲与相轮，虽经千年，也无顶点氧化的痕迹。抗战时期，日本人从山西派飞机定点轰炸，炸弹落下，炸坏周边民房，而它却丝毫无损。读罢这段资料，让人感慨不已，宝塔是古代的澄城人修的，澄城人的以品质勤恳、忠厚、质朴、诚实早已闻名于世，这宝塔就是见证和实例，其实宝塔也是澄城人优秀功绩的伟大丰碑！

和宝塔东西遥相呼应的是西城墙外城隍庙的八卦神楼，这是当时县城人们的叫法，以后官方确定的称呼是城隍庙乐楼。它是县城的又一亮点，它和宝塔后来都被载入《中国名胜词典》中。人如站在西关平地长街，面向坐北朝南的神楼，身后是专为城隍唱戏的戏台，古戏台和神楼正对着面，右边是清清如镜的西湖，人的正面上方是雄伟壮丽大气磅礴的神楼，这样的摆布错落有致，本就是一幅优美的图画。沿神楼几十个台阶拾阶而上，就能到这神楼了。这座神楼是三楼并立，中高两边低，主楼雄伟高大，东西两楼比主楼虽低，却秀丽精巧，如翼凌空。孩童时代，我们经常到这里来玩耍，那时无人看管。我们沿主楼内的楼梯上楼到过二层的空中廻廊玩过，这里可以眼观四方。我们曾攀到楼顶，内顶为八卦藻顶，绘饰"火焰宝珠图案"，这可能是人们原叫八卦楼的来历。我们还曾爬到过屋顶，屋顶都是光滑的琉璃瓦，在太阳的照射下，它发出耀眼的光亮。那时我们不懂，后来知道乐楼属于樑柱式木结构建筑，主楼高17米，用32根柱子架樑叠木组成。东西两侧亦各有16根柱子架梁叠木而成，是明代建筑风格，也蕴含唐代的遗风。我们在侧楼曾看见过存放在此的国家一级文物金代大钟。这三座楼最早称过钟鼓楼，钟鼓为古代乐器，取古乐祭祀之意，故名乐楼。

神楼不远处就是供奉城隍神的大殿。这城隍庙是祭祀城隍神的庙宇。城隍作为汉民族宗教文化中普遍崇祀的重要神祇之一，大多由有功于地方民众的名臣英雄充当，是汉族民间和道教信奉守护城池之神。 这说明封城隍神的权力不在"中央"而在地方，封神要和本城本地的风土人情相连系，那么我们这个城隍是怎么回事？文物所的W先生曾给我们讲了一个传说故事：清代本县安里高槐有个叫惠丞哲的，后来又叫张凤仪。本人出身贫寒，幼时曾遭磨难，但因肯于吃苦，勤奋好学，文武双修，终文才武略兼备，且孝敬父母，曾为山东巡抚，也督查过陕西。此人在任时为官清廉，除霸安良，怀柔百姓，功绩卓著，老百姓称颂。他的嘉行懿德成为人们标榜的楷模。他病逝后，澄城当地人为了纪念他的恩德，专门在城隍庙前塑造他的神像，把他作为驱除邪魔、守护一方乡众的城隍神供奉起来。我听了后才知道，我们县的城隍爷竟然是有原型的。细细思量，我以为澄城人封他为神，敬他的优秀品质，这是表现了澄城人的精神崇拜，也是善良的澄城人的精神追求和信仰，其实敬的这个人就是整体澄城人的形象化身。精进寺宝塔是澄城人品质自历史文物上的见证；对城隍神的供奉，是澄城人民对灵魂的追求，我的老家澄城人民是高尚可敬的。

六   老街道琐记

古城墙开有四门，以砖砌洞，以铁镶门。后来又修建了四郭门 ，门上有谯楼。可惜这都是成了史籍记载和民间精彩的传说，现在连一点遗跡都找不到了。四城门中只有南门存活时间最长，我记得约八、九岁时，还经常出入南门，南门是用砖箍成的门洞，地面用青石铺就，因年代久远已不平整了。从南门进入就到城里了，街道路面是土的，如下雨了和村子里一样泥泞。下暴雨了街道会洪水奔流，硬化路面和修排水沟是后来的事了。城内大的街道只有三、四条，都很短，有端正街、府前街、南街等，最繁华的就数端正街了。街道两旁的店铺不少，知名的有"同茂和"，这店在刚进城门的短畛街道，这里以卖日用杂货出名，我随家人在这里称盐，买贡尖茶和甘字水烟，也买写仿纸。卖中药的知名店铺叫"齐义福"，这店面厚实庄重，中药齐全，城里人也包括一些乡下人有病都到这里抓药。还有一家"友康大药店"是专营西药的。端正街的北顶头的高台阶上是"林盛奎"，这是个饮食店，大清早来这里吃油糕、甑糕、油条的人很多。这个街道还有診所和两家西药铺子。县医院最早称县卫生院，设在南街。南街还曾有过个体診所《友贤诊所》，城关小学也在这条街。城内民居的巷子规模最大的数南北走向的张家巷，其次为东西走向的老爷庙巷，还有巷子稍短一些的崔家巷、祖师庙巷和陈家巷。

改革开放后城里集市贸易很活跃，每月每逢农历的三号和八号为城里的固定"集会"。每到过集，所有街道都是市场，所有商业单位、个体摊贩排列于街道两旁设点经营，还有很多乡间农民来出卖自己的农产品，整个街道人头攒动，熙熙嚷嚷，购销两旺。那时人们"跟集"的规律是，马上要农忙了多以购买农具、种子、苗木为主；这集市在农忙后则是给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民众提供了休闲的机会。临近春节时，大家都来集上采办年货，特别是年底最后一集，被称为"挣命集"，因为再穷也要拼命倾尽所有，买点过年的东西，与杨白劳给家人买上"二斤面""""二尺红头绳"相似。

县城里的集和会是有区别的，集是日常的和生产生活紧密相连的，而城里的会却不一样，据说，城里原来庙很多，各个庙都有庙会且都是祭神的。这些庙会都很热闹的，后来庙被拆了，庙会自然没有了。但是留传下来延续至今的，只有一个会，即农历九月十三古会。我查了资料也访问过老人，推断这可能是关帝老爷庙会的遗存。先不追根问底，后都称古会了。这个古会规模很大，也闻名遐迩。据说先前这个古庙会，人们敬神烧香，祈福求子，抽签领药。庙内鼓乐齐鸣，鞭炮之声不绝于耳。到后来即解放后，这个古会仍然保流下来，也很兴盛，一般都在七天左右，只是这个"古会"不同"集"的地方是，这个古会立在农闲时节，人们到会上休闲访亲会友娱乐来了，也有上会办家庭大事如相亲，带上双亲孝敬老人。再到后来，改革开放，这个古会被官方立为物资交流会了，从此这个古会脱胎换骨，赋予了新内容，彻底为群众的生产生活服务。古会物资交流购销两旺，交流范围宽广，外省外县的商家不少，幅射面非常宽广。每逢古会，街道上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为古会助兴的文化娱乐活动也丰富多彩，特别是街道上弥漫着喇叭传出来的秦腔，增加了地方民俗喜庆气氛。请来的省级、地级的秦腔剧团场场爆满。改革开放后，虽商品商品交换方式多样，但是这个古会仍至今保留，繁华程度有增无减，因为这不单是经济贸易活动，也成为了地方特有的一种文化活动，更重要的这是澄城人的一种精神寄托。

上世纪中期前，县城一直缺水，因此催生了卖水生意。一大早就有人赶着驮着梢桶的牲口送水或叫卖水。大约五十年代中期，县城建成抽水站，结束了人挑畜驮的艰难状况。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上初中晚自习，点的是煤油罩子灯，不光灯光昏暗，而且熏得人满鼻子黑灰。大约到初中二年级，1963年县城在机械厂发电，当第一天用上电灯上晚自习时，尽管电压不稳，亮度不高，我们还是高兴得跳起来。

都到了六十年代了，县城里还是看不到当天的报纸，第二天或者还要晚些时候才能看到先一天的省报和中央报纸。因此大家都依靠收听广播获取消息。那时城里祖师庙巷巷口的高杆上安装了一个大喇叭，声音特大，全城都能听到。每当清晨广播响起，在上学的路上我们爱听中央电台早六点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到晚上准时收听的是中央台20点的《新闻联播》节目。许多重大事件都是通过中央电台知道的，比如中苏珍宝岛之战，打下美UF-2飞机，中国对苏联的九评，天空传来我国制造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上的东方红乐曲等。记得1966年春节刚过，我们在县城的广播上听到那篇著名通讯《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让人激动不已，泪如雨下……听中央电台的节目，我们也熟悉和记住了许多播音名家夏青、葛兰、方明、虹云、齐越等。他们的播报有天地共鸣之声，给人以力量，他们是时代的最强音，唤起中华民族奋发向上的精神力量。县城演绎的历史故事多如繁星，1973年县上第一次扩展街道，20世纪80年代末县城又迎来了一个发展高峰，进入新世纪县城建设速度加快。到了新时代县城又续写着更加丰富多彩的新故事了……。

古城墙早已成为尘埃，老县城被新城街道吞噬。但老县城老城墙永远凝结在我的记忆里。因为那里生活过我的祖先与父母，那里有我来时的路，那里有我纯真的童年，有我幼时的玩伴发小，有我青春的年华，有我满心的期待。那里有我经受磨难的岁月，那里也记录着我的奋斗，也有我的初恋和梦想，那里是我心灵的家。老县城老城墙是我的乡愁，但我也不会永远沉浸在记忆里，我也衷心期盼家乡日新月异，有更多的现代新故事，有灿烂辉煌的明天。（2019年11月完稿）